三个阿道夫的评价
的有关信息介绍如下:“这就是血战。它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希望,没有道义,没有仁慈,没有怜悯,也没有骑士精神。
……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它只有牺牲者。无数的牺牲者。”
——摘自
从二战结束到现在,一些日本人对日本曾经在战争中犯下的罪行和应该承担的责任一直讳莫若深,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拼命地给历史翻案。在经历过战争的老一辈人逐渐死去之后,他们的后代、以及他们后代的后代,其实都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战后的和平宪法给日本带来了半个世纪的发展与和平,也为日本再度走上错误的道路设置了不可逾越的障碍。然而,战争之后多数人所选择的遗忘——遗忘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只是还怀念自己受到的创伤——在日本离开军国主义道路的同时,这些也使后代的认知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对年轻人而言,他们的战争知识是从军事杂志、从历史小说、从电视的新闻画面、从战争电影上得到的,要么就是从老一辈人对战争创伤的纪念中得到;这种认知日积月累,产生出一种纯粹的受害者意识,另外就是对战争的浪漫想象。
人们一直在不停地重复他们对战争的这两种认知,这股潮流随着时间的发展而变得越来越壮大。在如此的背景下,《三个阿道夫》于1983年初开始连载,至1985年收笔。它并没有刊登在漫画杂志上,而是在著名的时事新闻杂志<周刊文春>上连载;这部作品已经超脱了一般漫画的范畴,面对的也不是普通的漫画读者。虽然获得了第10回讲谈社漫画奖,但它在日本的知名度却不高,这倒多半不是因为它对战争的绝对批判态度;恰恰相反,也有很多动漫作品同样以“批判战争”为主导思想,其中不乏拥有广泛人气并在商业化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例子。就连<高达Seed>这种就是一帮资产阶级的小姐少爷们吃饱了撑的、在那无病呻吟的东西,都要在表面披上一张“反战啦反战啦”“大家不要互相伤害啊”的皮;诚然,和《三个阿道夫》比起来,它只是极肤浅的一个例子而已。
在确实涉及二战题材的作品中,吉卜力的<萤火虫之墓>和北条司的<那年夏天很笛子>可说是概括了其中一方面的认识。诚然,日本民众在二战期间,尤其在二战末期受到了惨痛的损害,纪念这些创伤是应该的,但那些一味强调自己的伤口、并把这伤口夸大成战争全部的作品,是否也是在自觉不自觉地躲在自己的疮疤之后,以此逃避道德的责任和反思?——无知扭曲了人们对战争的印象,然后,在逃避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对战争过分浪漫的美化。松本零士的<战场漫画短篇集>,选择了几十个二战期间的小场景讲述普通士兵的故事;平心而论,这确实不是一部军国主义的作品,事实上松本在他漫画里的不少地方也骂军部和政府发动战争,让无辜的人白白丧失生命。然而要命的是,松本零士本来就是一个极端浪漫主义的人,于是,他看二战的视野就完全缩小到了“帅气”的武器装备、以及去装模作样地感叹互相争战的人们——不管其立场如何——在战争中表现出来的“勇敢”、“热血”、“青春”……
松本零士和宫崎骏(如宫老爷子的“猪头军”),和手冢治虫一样都是老一辈的漫画家。但比起1928年出生的手冢,松本小10岁,宫崎小13岁: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战争结束的时候,松本和宫崎分别才七岁和四岁,根本不懂事,对战争的记忆决不可能有手冢那样刻骨铭心。他们的浪漫主义用在宇宙或异世界里是非常好的,但用在二战的战场上,就只能说是极不适合了。把战争浪漫主义化,松本只是一个代表;到了<星界>系列和<礼武战奇谭>,更是任何一个有理性和良知的人都应该坚决唾弃的:前者的种族主义和专制思想简直令人作呕,至于后者,这种完全沦落成渣滓的东西甚至已经不用再提它了。虽然以日俄战争为背景,但它绝对称不上“为军国主义张目”什么的,纯粹就是极度愚蠢无知而已。像<沉默的舰队>这样的漫画,老实说就连上面提的那些垃圾作品都不如,而且还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
把视野再稍微放广一些吧。在我们的印象里,所有涉及到战争的动漫作品中,有哪一部不是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去看的?为数极少。在宇宙里纷飞的五彩光束和板野马戏团、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的绚丽火球、把战争简化成男主角抱着心爱的女人一路打过去最后干掉Boss的幼稚的RPG式进程——我并不是说这些不应当存在,用浪漫主义的视角去描写战争也不是只在动漫的领域才有,只要不涉及现实政治,这当然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在端着咖啡“欣赏”战争、享受美感的同时,能不能在心底里留住一点美感以外的东西,想到在华丽的艺术手法背后,每一个爆炸的火球其实都意味着多少生命的丧失,和多少家庭的悲剧……?
所以我们直到今天还记得那少数几部用现实的沉重笔调描绘战争的作品,尽管它们的商业性可能比不上某些垃圾之作。我们记得<太阳之牙达格拉姆>、《装甲骑兵波特姆斯》,记得《金星战记》,记得高达的那三部8字头OVA;它们都是一提到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的作品,而更在它们之上,我们应该记住《三个阿道夫》。我愿意借用当年美国报纸对<辛德勒的名单>的一句评论:这不是一部可以让你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的漫画。《三个阿道夫》当初被编辑要求“画出一部气势磅礴、波澜万丈的史诗剧”,而手冢把它变成了一部真正的史诗。
——在漫画的最后两章,二战已经结束了三十年。从日耳曼人对犹太人的屠杀,到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无休止的血腥复仇,历史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完成那令人叹息的循环。手冢在画到二战结束的时候没有收笔,而是把结尾放在以色列-巴勒斯坦,那至今还在上演着同样循环的土地上,这使得漫画有了一种超越性的广阔视野和切身的现实感。如果一个人、一个民族只因自己曾经遭受过屠杀和践踏,于是就把这种屠杀和践踏报复式地还于加害者、甚至另一个无辜的民族身上的话,那他和自己所憎恨的加害者又有什么区别?——当看到全书最后的时候,眼前那幅画面仅有寥寥几笔,却能令人铭记终身:残垣枯树,排排墓碑。这一连串的复仇和战争,带来了什么?最后还能剩下什么?遗憾的是,即使到今天,我们也无法作出回答。
当面对日本在二战中的种种暴行时,手冢治虫毫不隐瞒。漫画平实又深刻地记载着那个时代的一切:军国主义统治下的高压政策、狂热的民众、野蛮的军队、战争、屠杀。而对发动战争的那些人,他则执以最尖锐的批判武器,把他们的画皮刺得体无完肤。希特勒的死被手冢描写得极尽讽刺:用刀的,必死于刀下。而当他的死影响到半个地球之外的考夫曼的时候,甚至已经激烈得不能称之为讽刺了——那简直是最残酷、最悲哀的现实。应该知道,虽然第三个阿道夫的这份出生证明文件作为线索从头串到尾,但漫画的主旨并不是像惊险故事一样描写双方争夺文件的过程:这部漫画于1985年5月30日结束连载,而且在连载中手冢因病住院,所以后半部在单行本出版时有大幅度的加笔——89年手冢就去世了。作为手冢所有作品中政治倾向性最强的一部,《三个阿道夫》从此也在历史的天平上将自身化为沉重的砝码,压在读者的心里,也压在天平上和战争绝对对立的那一端。
《三个阿道夫》在日本的舞台就是作者少年时代(和漫画描写的时期相同)曾经生活过、对之非常熟悉的神户。他画出的一切都那样真实,从民风民俗、街头招贴到交通地理,大多数地方在现实中都还能找到原形。在峠草平不懈追寻和斗争的过程中,手冢的影象渐渐和他重合,他把自己在战争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全部加诸于草平身上,两人合力创造了这样一部伟大的名作,在短短的七本小书里记载了两个帝国的兴衰。手冢勇敢地回过头去直视曾经走过的那个时代,告诉他的读者:我们应该反省。——反省什么?还是那个永远的疑问:为什么德国和日本会变成这样?背后的根源是什么?——那是对某个野心家的个人崇拜、为了宣传被生造出来的那种“爱国心”、对一种极端理念的信仰。世人皆相信只有自己为正义,但有谁有权为了自己的正义能够生存而去剥夺他人的生命和自由?……
所以,峠草平才在漫画的最后说道:“我希望读者能想一想,正义到底是什么”;所以,在书中那段最悲哀的故事里,手冢亦借本多芳男之口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非得轻视或憎恨他人才叫爱国吗?我可不敢领教。”
1945年初,美军飞机开始对日本本土的大规模轰炸。在轰炸的主要目标之一——大阪——的工厂里,手冢治虫正在那里被“勤劳动员”当学生工。战争末期的那段日子改变了他的一生。什么叫战争?什么是生命?他体会得比后代所有的漫画家都深刻:那是切身切实的体会。看看手冢笔下遭到轰炸的珍珠港和大阪吧,这就是手冢眼中的战争:残酷、恐怖、充满死亡气息,完全和所谓的浪漫无缘——他对轰炸的描写和叙述,没有亲历过的人凭想象绝对写不出。他的很多同学都在防空洞里被炸死了,战争结束前夕,手冢一个人从大阪徒步赶回家时,在漫长的道路两旁看到的是人间地狱……不,是超过地狱的“世界末日”的情景。那种情景此后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在多少部漫画中表现出来,有时表现为对生命的歌颂,有时表现为对战争的控诉和对死亡的反思。
其实,最根本的问题,正如田中芳树笔下的杨威利所言:
“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上,可以分成两种思想潮流。一说真理比生命更重要,一说没有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当人类要发动战争时,他们会以前者为借口,但当他们要结束战争时,又会拿后者作理由。千百年来,都是一直如此重复着……我只是想,流了这么多血,也该能得到什么等值的东西了吧?”
在被火鸟带走之前,手冢治虫为我们留下了这个伟大的故事。对那段历史而言,最有权回头叙述的,并不是峠草平,而是手冢治虫本人。把这个故事交由神来讲述,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也只有如他这般深远的视野、慈悲的心灵,才能最彻底地把历史的精髓表达出来。漫画选择的舞台很小,但却包含了战争中的一切:从当年零式在空中的呼啸“宛若象征了日后日本的命运”,直至在终战诏书响起的那一刻,笼罩在日本上空的阵阵啜泣和随之而来的虚脱感与肃杀的沉静。——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我们的历史就是这样。在战争的废墟上,掩埋了死者,生者还得继续生存,新的生命也从失去生机的母体中诞生;一切生生死死,轮回不息,构成天道的巨大循环。
如果一个人此前只看过手冢治虫的少年向漫画,他初看《三个阿道夫》时一定会被这种严肃写实的画风吓一跳。画成年向漫画的时候,手冢已经没必要去迎合孩子的欣赏趣味了,于是他就可以把手里的画笔发挥到极致;漫画的线条简洁醇厚、除了两三个特例之外,人物的画风也不再有戏剧化的过度夸张。到了晚年,他的画功居然精进如斯:作品中出现的百来个角色,包括那些只露一次脸就再也不出现的小配角,全都刻画得活灵活现,深深印在读者的脑海之中。对漫画所要表达的主题来说,这写实的画面是必不可少的外壳,而画面也反过来烘托出剧情的千回百转柳暗花明。一个漫画家能有这样的水准,可说是已臻于极境,再没有谁能与之相比。
私以为,放眼日本漫画,《三个阿道夫》可称为第二伟大的名作,也是手冢治虫一生中第二伟大的作品。在所有漫画中,它仅次于<火鸟>,如果把一部漫画比作一个人,那《三个阿道夫》就是所有人中间最伟大的一个(而《火鸟》是神)。这部漫画不应该被忽视、忘却,它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人们都应该听听手冢的反思,自己也思考一下作者想要通过漫画告诉我们的话,——同时,也抬眼看一看,那灵魂折射在存在层面上的耀眼闪光。
本漫画的日文原名叫《アドルフに告ぐ》(AufrufanAdolf),手冢在最后两章中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呼应了这个主题。若使用第35章出现的海报标题,则可将此名译作《昭告阿道夫》;但事实上,当看到最后一章中的那部小说时就能明白,这一名字还是简单地译作《告诉阿道夫》最好。但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台湾中译本的译者最后却用《三个阿道夫》做了全篇的标题:也许是出于商业上的考虑,觉得这个名字更通俗,容易为多数读者所接受?虽然就结果论而言,只要这种改动能使更多的人去看这部漫画,那就是好的,不过同时必须承认,这个译名确实偏离了原意,也稍稍削弱了漫画中前后呼应的巧妙手法。